端传媒:【“走线”重磅现场】为了润,他们在拉美长征四千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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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人并没有国界,只有穷人才会用爱国情怀来掩盖自己的一无所有。”」
编者按:疫情之后的中国社交媒体出现了一个新名词:“走线”。许多大陆人走上了这条本由南美偷渡客和难民走出来的路线,从南美厄瓜多尔开始,穿越哥伦比亚﹑巴拿马﹑危地马拉﹑墨西哥等国,再进入美国申请庇护。走线客要用当地蛇头提供的服务,还要跋山涉水穿越未经开发的原始地形,才能走完全程近四千公里的偷渡路线。据巴拿马政府纪录,在2022年越境进入的25万人中,有2000多名是大陆人。2022年底中国放弃清零政策,2023年大陆走线客的数目又达到了另一个高峰:今年1月从哥伦比亚过境巴拿马的大陆人人数,占了2010年以来总数的近三成。
端传媒从厄瓜多尔首都基多开始,一路跟随著一群大陆偷渡客“走线”,直到达连隘口--位于哥伦比亚和巴拿马边境的原始丛林。记者一路记录偷渡客结队﹑买装备﹑联络蛇头﹑也记录一般没出过国门,英文也不大会讲的他们,为何冒死“润”出中国。稍后端传媒会刊出另一报道,记者在加州的偷渡客“新手村”蒙特利公园市蹲点一个月,看看走线成功的人,如何在异国他乡重建自我。请持续关注端传媒的“走线”系列报道。
连江理著个小平头,平日烟不离手。虽然他年纪轻,不过三十出头,但说起话来总显得老气横秋。
连江出身在广东省清远的小农村,从小就开始帮著父母下地种田。这几年家里经济状况不好,而且老家的房子地理位置并不优越,没有被政府征用,吃不著近年中国农村拆迁大浪潮的红利。连江本身也不是读书的料子,高中毕业后便去了广州打工。18岁开始,他从纺织厂到塑料加工厂,大厂小厂都干遍。他并不挥霍,一个人省吃俭用,但收入一直都是仅仅足够开销。
2020年初,大陆开始严密的防疫封控,他工作的钢铁加工厂产量急速下降。2021年初工厂终于倒闭,连江下了岗,而且找新工作的过程也很不顺利。下岗了的连江尝试过做外卖小哥,在2021年到2022年初之间,那时大陆经济形势还并未开始大下坡,他起早摸黑骑电瓶车送外卖,在广州的大街小巷穿梭,存下了几万元。但是2022年下半年,广州再度严厉封控,他单靠送外卖已经无法再支撑起自己的生活了。
“疫情真的让我对生活绝望了。”连江跟我说。在广州老城区的出租房里,他百无聊赖,终日只能靠刷刷抖音混时间。
2022年十月份某天,他在抖音上偶然刷到大陆人走线入境美国的短片。那是他第一次听说“走线”这回事。
短片里,视频博主在厄瓜多尔首都基多的华人民宿炒菜做饭,说要开始“美洲自由行”。所谓走线,即是从南美厄瓜多尔出发,穿越巴拿马﹑哥伦比亚﹑危地马拉﹑墨西哥等国进入美国,沿途会穿过中南美洲的许多原始地带。许多视频是完整的,手把手的走线教学:如何在厄瓜多尔接种黄热疫苗、穿越原始雨林的装备攻略﹑在如何联络当地“蛇头”﹑不同路线与费用。
那些走线成功的博主,在视频最后总会在加州或者纽约的街头大喊:“兄弟们,我到美国了!”。
那是最让连江心头一震的画面。
虽说对于生活绝望,连江在那个时刻之前,从来没有过想离开中国的想法。他没出过国,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是离家不到两小时车程的深圳。况且,连江在2021年初奉子成婚,孩子正是需要父亲的时候,所以虽然他一直在想办法逃离疫情时期的生活状态,但连离开广州甚至都不太可能,更别谈“润”。但是全国随时封城,“放开”遥遥无期,经济也肉眼可见的在下行--连江开始觉得,如果他想要给孩子更好的未来,唯一的办法就在外面多赚些钱。
连江看过一次“走线”的短片后,抖音的演算法基本每天都给他推送其他走线视频。直到去年年底的一天,他点开了银行账户,上面还剩大概5万元。他又点开了机票网站,经过一番计算之后,他终于决定:2023年3月上路去南美。
连江没有跟妻子坦白自己的计划,只说要去“外地”试试其他工作机会。“告诉他们只会增加他们的担心。”他打算顺利落脚再跟妻子坦白。
连江也曾经尝试在朋友聚会时试探一下他们的看法。但是每每聊到移民,朋友们基本上都说:“出国没什么意思。”在他们眼里,中国已经很好,投奔国外是“卖国”。
后来,连江会在基多街头一排殖民时期的老房子前对我说:“富人并没有国界,只有穷人才会用爱国情怀来掩盖自己的一无所有。”说罢,他又掐灭了一支烟。
中国.广州 至 厄瓜多尔.基多
“疫情发生之前,你要我去美国,打死我都不干。”
今年3月25日,连江从广州出发,经由曼谷转机前往伊斯坦布尔。在伊斯坦布尔的时候,为了尝试掩盖他走线的目的,他还特意当起游人,去了一趟土耳其中部,以奇山异石和漫天热气球著称的卡帕多起亚。
他在临行前做了心理准备:路途会很艰辛、巴拿马雨林充满危险、道路因素不可控、现金不一定够。但是他的正式走线路途在第一站就受到了意料之外的打击:基多机场的移民官拒绝连江入境厄瓜多尔。
由于近来中国移民借道厄瓜多尔前往北美的人数急剧增加,当地移民机构对于持中国护照来厄“旅行”的游客开始了特别的关注。在连江抵达基多后,移民官对他进行了一系列的询问,包括来厄目的,准备去哪里游玩,是否已经订好酒店以及回程机票等等。在敲打键盘近三分钟之后,移民官对连江说:“对不起,我不能让你入境。”
4月12日,他被遣返到土耳其。一周后他再接再厉,但抵达基多之后,他又一次被遣返到伊斯坦布尔。到了第三次他才终于成功入境。对此连江说,移民官应该是给他“搞烦躁了”。“所以就想算了算了,让他进吧,”
抵达基多后,连江径直奔向一家华人客栈。这家地处基多市中心的客栈,十多年前开业,老板娘来自北京。老板无意让客栈成为偷渡客集散地,但是自去年开始,由于走线客的增加,通过口碑宣传,待我在2023年5月到基多的时候,客栈的客人基本上全都是准备走线的大陆人。这家客栈有十多间房,经济稍微宽裕的旅客会选择单人间,一个晚上35美元左右,但是大部分人会选择多人间,一是省钱,二是方便搭伴走线。
在这家客栈的一周,连江见证了数十甚至上百个中国人从这家华人客栈向彼此告别,踏上这条未知的道路。某一个晚上,连江坐在客栈后院抽烟时,一名操著广东口音普通话的中年男子过来找他借火。“哥们儿,哪儿的呢?”连江问。“广东。你呢?”“哎呀,老乡啊!来来,抽烟抽烟。”连江开心地讲起粤语。
老乡名叫苏源,离开中国之前在广东一个小城做建材生意。苏源也有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现在正在上初中。但是由于户口限制,而且苏源也买不起天价“学区房”,他只能把孩子送到当地的一所升学水平远低于大城市的初中。“我不知道是该恨我自己还是恨政府,要是我有些钱的话,或者说没有这些他妈的户口限制、学区房限制、不同省市天差地别的升学率之类的话,我可能没必要出来。”
在疫情之前,苏源主要靠给房地产公司提供建筑材料为生,大湾区的整体经济形势也让苏源尝到了一些甜头。但是,突如其来的防疫政策让房地产公司留了一栋接一栋的烂尾楼,而且这些公司也欠了苏源近十万的账。“这些账基本上是收不回来了,他们都没钱怎么给我钱?我周围做生意的朋友都差不多。”在苏源离开大陆之前,政府已经放弃“清零”,全面“放开”,但他早就对政府失了信心。“一天搞这样,一天搞那样,谁能保证明年政府不会又头脑发热,干一些有的没的的?”
“疫情发生之前,你要我去美国,打死我都不干的,还不是因为经济原因和孩子的教育。”苏源跟连江说。他打算一个人先去美国,根基稳定后再接家人过去。 “从孩子出生到现在,我一共就跟他分开过五天,我是真的很舍不得啊,但是在国内是真的活不下去了。”说罢,苏源去找纸巾擦掉他强忍不住的泪水。
连江和苏源很快就决定搭伴一起走线。在接下来的三天时间内,这个两人队伍迅速扩张成了一个八人团,其中甚至有一对带著两个不到10岁的孩子的夫妻。他们互相都不太了解其他人选择走线的原因,但是只要一聊到中国的政治和经济环境,众人都心里有数。
跟妻子一起带著两个孩子走线的父亲后来跟我说,他之前在迪拜工作四年,见识到了中国之外的生活是怎样的。他在2021年底回国,虽然身在上海,生活也还算宽裕,但是社会压力过大、新闻舆论环境的糟糕,让他觉得孩子留在国内过不上好日子。于是,在和妻子商量再三之后,决定让小孩休学,踏上这条走线路。
“哎,我周围的人都不了解也不支持,但是我是希望更多的人能够知道,在中国的生活真让我看不到出路。”这位张姓父亲在客栈收拾行李的时候跟我说。
“中国不是你们想像的那么好,哥伦比亚都比中国好!”
临行前两天,他们在做最后的准备:去当地的医院接种黄热病疫苗。
在“走线”路上,他们即将要穿越的许多地区都是黄热病流行区。黄热病通常经蚊虫传染,叮到了会发高烧﹑肚泻﹑肌肉疼痛,严重的会牵连到内脏,甚至会引起肝﹑肾衰竭。
在去接种疫苗的路上,他们一行人穿过了基多的老城中心:一群殖民时期的建筑以及他们在国内从未看到过的天主教堂让他们停下了脚步。“来都来了,还是尽量享受吧,改变一下心态,就把这次走线当做旅行了。”连江说。那是他这一路,唯一一次带著游人心态去欣赏他所在的城市。
参观完教堂之后,他们到达疫苗接种门诊。排队的时候,他们打开谷歌翻译软件,写下“我们想打黄热疫苗”。谷歌翻译是他们在走线路上最不可或缺的手机软件:他们中大部分人的英语水平不足以让他们自如交流,更遑论西班牙语。当地诊所的医生也知道这群中国人接种疫苗的目的,毕竟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这些中国偷渡客。
那天晚上,客栈老板娘给他们做了一顿丰富的饭菜饯行。在饭桌上,客栈的老板娘敬了连江一行人。“你们的勇气让我佩服,但是一定要注意安全。”她端起酒杯。饭桌上其他人也都举起酒杯,互相碰杯。“既然大家有缘选择一起走这条路,那我们就互相帮助,”连江也举起了酒杯。
第二天早上8点,他们一行八人准时在客栈大堂集合,前往基多北站。他们将从基多北站搭大巴前往图尔坎(Tulcan),一个在厄瓜多尔和哥伦比亚边境旁的小镇。从基多到图尔坎的路上风光如画:大巴在安第斯山脉中穿行,映入眼帘的是蓝天白云、河流湖泊。
连江从离开客栈后,就自动担当起了整队人的领队:叫车、买票、拿手机翻译。在大巴上,连江终于喘了口气。我好奇没出过国门的连江,看到窗外美景有甚么感想。于是我问他,终于要上路了,心情如何?他似乎完全没心情欣赏湖光山色:“我在想,到了图尔坎之后怎么跟蛇头碰面。”他眼睛没离开过手机屏幕。
“蛇头”即为一群帮助偷渡者采用各种方式避开移民检查、穿越雨林、安排交通工具等以顺利北上前往美国的人。由于语言不通,加上路途险恶,大部分大陆偷渡客都会选择支付高额费用以换取蛇头在路上的保护,“花钱免灾”。
到达图尔坎之后,他们径直前往之前联系好的蛇头安排好的酒店,每人交纳了180美金的费用,蛇头的助手说当天晚上的住宿和晚餐已包含在内。但是晚上9点,助手又敲门说前往哥伦比亚的小巴已经到了,让他们立刻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他们的第一次非法越境顺利得让人难以置信:晚上9:30,他们从蛇头的酒店后院上车。不到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就顺利到达了伊皮亚莱斯(Ipiales),哥伦比亚的边境城市,中途没遇上任何检查站或警察。
在大巴车站,有至少20个大陆偷渡客在焦虑地等待蛇头的下一步安排。他们的下一站是哥伦比亚海边小镇内科克利(Necoclí):进入达连隘口前最后的补给站,也是大部分协助移民穿越巴拿马雨林的蛇头的据点。在前往内科克利的路上,连江一行人还需要面对这条路上让他们最为担心的几件事情之一:哥伦比亚的警察。他们称之为“黑警”。
哥伦比亚的警察以贪污和勒索闻名。他们会特意拦下载有难民或偷渡客的大巴,然后上车开始搜刮任何值钱的物品。
看了无数条抖音“走线”视频的连江早有准备:他把现金藏在裤头皮带以及自己缝的裤兜里面。同行的一位女性把钱藏在卫生巾里面。也有人藏在了书包的夹层,甚至是发带等等。但是“黑警”也已经搜出了经验,一般在上车之后,就开始搜一些隐蔽的地方:比如书包肩带。
站在麦德林(Medellín)的汽车站等待中转汽车前往内科克利的时候,连江和同行的人生气地说:“警察搜出了我80美元,全部给拿走了,然后跟我们同一辆车的大哥,因为没有好好藏钱,他所有600美元全部都被搜走了,他现在身上一点钱都没有了。”他们几个人凑钱给那位大哥买了去内科克利的车票。
但至少哥伦比亚的警察,并没有因为他们没有正式的入境章而遣返他们。于是在长达30多个小时的长途奔波之后,他们到达了哥伦比亚的加勒比海小镇内科克利。在这个人烟稀少的小城,至少有四﹑五个大名鼎鼎的蛇头:“卡洛斯”,“李白”,“老板娘”等等。这些蛇头都是本地人,像“李白”这样的名字是他们雇的大陆人助理给取的。每个蛇头都控制著雨林的不同地域,根据不同的路线、难度、以及提供的“服务”,每个“包”定价都不同(大陆偷渡客习惯用“大包”“小包”等词汇来描述“smuggling package”)。
在麦德林汽车站,一名大陆小孩等待前往内科克利的大巴。摄:Shawn Yuan/端传媒
在麦德林汽车站,一名大陆小孩等待前往内科克利的大巴。摄:Shawn Yuan/端传媒
在伊皮亚莱斯(Ipiales)到内科克利的大巴上,连江和同行热烈讨论要选择哪个蛇头和路线。因为两次被遣返到伊斯坦布尔,连江身上已经没有足够的现金来支撑他大手笔花钱了,于是他提议“选择400美元那个套餐,3天出雨林”。八个人当时都同意了。但是到达内科克利之后,苏源和带著两个孩子的夫妻决定多花钱,走更省力省时的一条线:1150美元,1天出雨林。在蛇头的办公室,一名操广东口音普通话的助理著他们放心:“我们都不是小蛇头,都是大蛇头了,都是要讲信誉的。”苏源听罢就直接掏了1150美元现金。连江一脸焦虑:“你们有钱,能选择这条线,但是我身上没那么多钱了。” 同行的另外一个人说:“出来的时候我们确实都信心满满,但是我们现在都担心爬山的时候撑不住,到时恐怕要后悔。而且你看,咱们一行人还有孩子。”连江叹了一口气,望著地板。
这时苏源把他拉到一边:“这样,我们每个人帮你平摊一点费用,这样你只需要花400美元,剩下的我们七个人一人出一点给你cover掉了。”“既然大家决定一起出发,就不会让任何一个人落下。”苏源拍拍连江的肩膀,“钱重要还是命重要?”连江虽然过意不去,但最终选择了接受他们的帮助。为了报答,他提议在路上帮苏源揹背包。
在把钱全部交清之后,他们把护照信息和微信ID发给了那位助理。三个小时后,他们要在内科克利的码头集合,前往哥伦比亚和巴拿马边境的卡普尔加纳(Capurganá),正式开始进入雨林地带。在留在内科克利的三个小时内,他们要在各种户外用品店,采购雨林里面可能会用到的物品:防水垫、帐篷、防蚊液、防蛇液、手机防潮袋、拖鞋、雨鞋、生火器具。当他们走在内科的街上的时候,他们才发现刚刚那位助理并不是这个镇上唯一一个在做大陆人生意的大陆人。就在不到200米的半径范围内,连江看到了一家中国人开设的酒店,以及两家中餐厅。 “这产业链是真发展得挺快的啊,”他感叹。
因为在雨林中没有任何补给点,所以他们尝试在内科克利采购所有能够想到的物品。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穿越雨林对于体格有多么高的要求,以至他们大部分人在雨林里面是一边走一边丢东西,负重前行会让他们恨不得把包里的袜子都扔掉。
站在户外用品店的门口,一名店员朝我走来,问我“为什么这么多中国人去雨林啊?他们不能直接去美国的吗?”对他们来说,中国是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持中国护照的人会选择经哥伦比亚穿越巴拿马雨林,是难以置信的事。我把问题翻译给连江,他回答:“中国不是你们想像的那么好,哥伦比亚都比中国好!”听罢,那位店员笑了起来:“你真会开玩笑。”连江苦笑一下:“我也希望我是在开玩笑。”
哥伦比亚.卡普尔加纳 至 达连隘口
“只要出了雨林,一只脚就踏进美国了!”
三个小时之后,大约有30名偷渡客在码头集合,搭乘快艇前往卡普尔加纳 --进入巴拿马雨林之前的最后一站。他们当中有大概10个大陆人,剩下的都是讲西语的,来自委内瑞拉、古巴、厄瓜多尔等国的移民。这条“走线”路,本来就是南美偷渡客走出来的。
苏源坐在快艇的最前一排。快艇飞速前进,加勒比的海水不断打到苏源的脸上,他的头发也被吹得凌乱。但是他始终挂著笑容: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看到海。
快艇沿著海岸线靠岸了三次,每一次都有不同的人下船。穿越雨林的不同路线有不同的出发点,来自南美其他国家的人大部分会选择以阿坎迪(Acandí)作为出发点。阿坎迪离巴拿马边境相对远,这条线要跋山涉水接近5天才能走出雨林,但是价格相对便宜。即使船上众人都是离乡别井的裸命,也还是有阶级之分。
船在阿坎迪靠岸之后,大部分南美人都提起行囊和其他人告别,前往雨林深处。
卡普尔加纳是最后一站。下船之后立刻有人来接应他们并且分发手环,不同蛇头的客户手环颜色都不一样。之后他们坐上一辆三轮车,在卡普尔加纳的蜿蜒小路上穿梭近十五分钟后,来到一个空旷的荒地。蛇头的接线人在这里一一对比了他们的照片。这里还有近百顶帐篷,来自各国的难民都在此聚集,等待夜幕降临之后进入雨林。
我在此也不得不跟连江一行人告别:如果没有蛇头的帮助,穿越雨林基本是不可能的。而且从厄瓜多尔出发到此,我都以旁观者身份待在连江身旁,但是到了雨林之后,“旁观者”身份不再存在:你要么是偷渡客,要么是蛇头安排的人。连江为了自身一行人的安全,也决定在卡普尔加纳跟我告别。我让他们一路上跟我保持联系。
为了保证他们不被哥伦比亚海岸警卫队的巡逻人员发现,蛇头雇佣的船长让他们在晚上10点左右又搭上另外一辆船。他在夜色中依旧以让人眩晕的速度掌舵前行。两个小时之后,他们顺利到达了巴拿马境内。在沙滩上,连江搭起了帐篷,在他眼前不远便是雨林的入口。
小憩三个小时后,他们在早上6点天微亮时整装出发。“做好准备啊,大家都把这整个路线说成走雨林,所以大家加把油,注意安全,只要出了雨林,一只脚就踏进美国了!”连江在临行前给众人打气。
因为他们花了1150美元买最贵的“包”,连江一行人的雨林穿越,出乎意料地是整趟行程里面最为轻松的一段。今年五月初的巴拿马雨林仍相对干燥,比较往年来得更晚的降雨,也让本该满布泥泞的路变得比较好走。
虽然说相对干燥,热带雨林的极高湿度仍然让很多人难以接受,苏源甚至差点晕倒。“虽然路并不是那么难走,但是因为缺水和高温,我走了大概3个小时就差点坚持不下去了。真的太湿热了。”苏源后来跟我说。即使还未进入盛夏,雨林白天的温度能动辄到达摄氏35度以上,湿度能达到95%,是世上湿度最高的地方之一。
让他们惊讶的是,整个雨林行程中竟然有一段是骑马前行。“因为费用高昂,为了让客户觉得值得,所以他们会安排马匹,然后我会骑著马大概两三个小时越过一些稍微有一些泥泞的地方。”连江说。
但是大部分走线的大陆人,以及基本上所有其他南美国家的移民,都没有足够的资金去选择这条昂贵的路线,所以更多的会选择“卡雷托”(Carreto)、“阿坎迪”(Acandi)等路线。这几条线穿越雨林的时间是3到7天不等,且都基本上会翻越三座坡度接近45度的大山,跨越多条河流,以及全年大部分时间都泥泞不堪的险恶道路。
连江一行人的旅程相对轻松,但是对于买不起奢华的“包”的其他移民来讲,穿越雨林的路程中充满了危险的地形、难以预测的天气条件,更可怕的是,长期以来掌控这一地区,并且经常勒索移民的武装部队,随时会在雨林中出现。各种有组织有规模的犯罪,已经让巴拿马雨林成为了全世界最危险的移民路线之一。
在哥伦比亚和巴拿马边境的一大片未开发雨林叫“达连隘口”(Darien Gap),这片原始沼泽和森林是南美海洛英和军火流通的地带,哥伦比亚和巴拿马执法部门都无法有效控制。以往一些探险队还可以用四驱车穿越雨林,但在九十年代之后,哥伦比亚国内愈趋动荡,武装部队进驻达连隘口,这个地区开始经常发生绑架﹑谋杀﹑抢劫--现在除了偷渡客还会铤而走险,没有其他人会冒险进入。每年都最少有数十名偷渡客因各种原因死在达连隘口,这个数字应该还是低估,因为有些偷渡客的尸体从未被发现。
除了担心遇上武装部队,偷渡客还要担心在雨林迷路。在达连隘口出口处的难民登记中心,我遇到了37岁,来自山东的吴青。他一个人来走线,在雨林里面一共走了近6天。大部分大陆人即使选择了最长的路线,基本也能够在4天之内走出雨林。但是在吴青进入雨林之后的第二天他便因为体力不支掉队了,在经过近三天的无头苍蝇般的独行后,他终于遇到了一群南美偷渡客,在他们的帮助下走出了雨林。
成功走出巴拿马的雨林,对于大部分人来讲算成功了一大半。从巴拿马雨林出口处的小城镇Meteti开始,后面的路程就是一个大巴接著另外一个大巴,直到他们到达墨西哥和美国的边境地区。连江一行人在出了雨林之后,就在当天马不停蹄地继续北上了。他们乘著20美元一个人的,巴拿马政府组织的大巴,从雨林出口处前往巴拿马和哥斯达黎加的边境。从那个地方开始,他们以每个国家一个蛇头的方式,基本上是每一到两天就会成功穿越一个国家。
由于整条路线早已经成为一条产业链,所以在大部分的汽车站,在移民们下车的一瞬间,就会有蛇头的助理们上前来搭话,而且由于竞争激烈,各个蛇头提供服务的价格也大致相当。偷渡的过程也近乎一致:一般在夜晚的时候,蛇头安排的车会在某个地方把他们全部接上车,然后送达一个所谓的“安全屋”等待转运。这些“安全屋”一般会在大城市的郊区,以保证交通顺利但又不会被执法部门发现。在这些设施简陋的房子里面等待几个小时之后,蛇头会安排另外一辆转运车,把他们送到下一个国家的边境。
从哥斯达黎加,到尼加拉瓜,到洪都拉斯,到危地马拉,再到和墨西哥的交接处,连江一行人一共走了不到一周时间。但是这一路上,他们乘坐了他们能够想像到的所有交通工具:大巴、出租车、船、三轮车、摩托车、汽车后车箱、拉牛车、拉猪车。
虽然地处中美,但是他们一路上遇到不少为中国人“量身打造”的服务业。几乎所有连江去过的城市都有中国人开设的中餐馆。在有“走线”的这群人出现之前,这些中餐馆的客户大多为想要品尝中国味道的当地人,服务内容也大多局限在食物上。但是,自从去年开始,大量的大陆偷渡客涌入中美,这些中餐馆早已开始提供其他服务:用微信支付宝换汇、请翻译、甚至帮助联系当地蛇头以及购买相应的汽车票等等。餐饮甚至已经成为了这些饭店的副业。“真的是挺感恩有这些中餐馆,不然我们都不知道去哪里换钱。”苏源说。
墨西哥.塔帕丘拉 至 美国移民看守所
“这样的革命友谊,哪里能找啊?”
在迅速穿越中美各国之后,连江一行人顺利到达进入美国前的最后一站:墨西哥。墨西哥是很多人最为担心惧怕的一站。“我听说过好多人是多次在墨西哥被警察逮捕然后遣返回危地马拉,我也知道很多人在塔帕丘拉(Tapachula)呆了很多个礼拜了,”连江后来跟我说。塔帕丘拉是从危地马拉进入墨西哥之后的第一座城市,是墨西哥蛇头聚集地,同时也是所有被多次遣返危地马拉的移民再次北上继续“碰运气”的第一站。
一路还算顺利的连江一行人,在墨西哥境内遇上了此行最大的难关。在塔帕丘拉“精心挑选”了一个蛇头之后,他们搭著蛇头的车前往墨西哥城。但是在出发三天之后,连江给我发了一条讯息:“我们已经被关在这个院子里面两天了,不给我们吃的,也不让我们走,也没有人来接我们,我感觉我们被骗了,再这样的话我们可能需要跟中国大使馆联系了。”他给我发了一个他的定位:在一条离塔帕丘拉不到50公里的乡间小路上。在电话语音中,连江一向沉稳的声音在明显地颤抖。
即使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快一个月了,他们依然有著“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明显感受,对于蛇头以及当地的执法部门有著难以逾越的不信任和恐惧。在墨西哥的这个乡间小路旁的院子里面,连江第一次担忧他和他同行的人的生命安全。可幸的是,在连江给我发完消息的当天晚上,蛇头就安排小巴把他们送到了墨西哥城。但是这场经历让连江对于蛇头的信任消失殆尽:“我知道他们也是在帮我们,毕竟我们也是有这样的需求的,但是说到底他们是为了赚钱,你以为他们是真的想帮你啊?我们不过是赚钱的棋子罢了。”
但是之后的路一切顺利,他们在离开塔帕丘拉之后,花了近五天的时间,到达美墨边境的城市华雷斯城 (Ciudad de Juarez),和美国德州的艾尔帕索 (El Paso) 隔河相望。在华雷斯城等待蛇头安排的时候,连江删掉了所有的聊天软件、退出所有的微信群、把他的护照邮寄到加州的一个朋友家。“因为在边境进移民看守所的时候,他们会把你的护照收掉,这样就算你从看守所出来之后,没有护照在美国也很艰难。”删微信是因为怕美国移民官看到他在上面的走线群,会以为他是干走线生意的。
在通过蛇头的帮助进入美国之前,连江一行人给我发了一连串的语音信息。在语音中,他们听起来都疲惫不堪,但是声线却又充满希望。“天哪,终于要到了,这一路真的很艰辛,希望接下来能够一切顺利了。”苏源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希望我们能在美国见面!”那位带著两个孩子的父亲说。连江说,其实大部分在厄瓜多尔组队出发的团队在路上都会分开,要么因为行程不一致,或者单纯因为性格不合。但是从厄瓜多尔的那个小旅店到美墨边境,他们一行八个人一次都没有分开过。“这样的革命友谊,哪里能找啊?”连江感慨。
进入美国移民看守所他们来说既是恐惧也是期待:恐惧的是被遣返或者一直被关在看守所,但是期待的是从看守所出来的日子。大部分中国移民会在移民看守所等待两天到一个月不等的时间,首先等待释放,然后会在规定的日期内提交庇护申请,以保证他们不会被驱逐出境。至于在看守所等待的时间长短并无规矩可循。在等待蛇头把他们转运到越境地点的时候,连江给我发了最后一条信息:“最后一步了,再也不用担心蛇头了,祝我们一切顺利!”然后删掉了他的聊天软件。
(文中所有受访者均使用化名)
后记:连江在进入美国之后的第八天给我发了一条简讯,说他已经从“移民监狱”被放出去,现在正在前往蒙特利公园市(Monterey Park;全美最大华人城市)的路上。他说一行人有人被提前放出,有人在那个时候还在看守所。在接下来的一周之内,我陆陆续续收到来自其他人的消息,他们都顺利离开边境地区的看守所,大部分人都前往蒙特利公园市,也有一些人选择去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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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开政治立场和是否赞成走线不谈,为了新生活,在雨林和拉美失败国家中冒险的精神真的比我强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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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拥有这样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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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re to 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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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多撒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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